导 读

2023年8月2日早上8点32分，列车终于驶入北京丰台站。旅客们对着窗外挥手，走出车厢时，有人兴奋，有人疲倦，他们都没有想过，这是一场如此漫长的抵达。

转运首批丰沙线滞留旅客的列车抵达北京丰台站/新京报 浦峰摄

(资料图片)

“非常幸福，感谢党，感谢国家！我就觉得会有人能救我。”16岁的女孩小珊声音响亮，笑得很灿烂。

“我们其实挺激动的，好不容易回来的，真的感觉脱困了，安全了，眼泪都掉出来了，特别感动，真的很不容易。”26岁的厉艺几天没刮胡子，显得有点沧桑，想起这几天的经历，还有些语无伦次。

“这一等，列车就走不了了”

暴雨如注，雨水从车窗上哗哗地向下淌。41岁的李娜带着两个女儿坐在K396次列车上。前一天，她们从内蒙古乌海西站出发来北京看病，没有预料到会遭遇北京百年一遇的强降雨。

这场雨从7月29日晚上开始下，到30日上午11点，门头沟地区已经普降大到暴雨。全线横穿太行山脉、多次跨越永定河的丰沙铁路，因暴雨行车线路受到破坏。

丰沙铁路行车线路受到破坏/来自“人民铁道”

30日中午12点40分，载着957名旅客的列车停在了门头沟地区的落坡岭站。这是丰沙线上的一座小站，距离终点北京丰台站仅剩约50公里。李娜13岁的大女儿王诗语年纪虽小，也意识到了这不是一次普通的晚点。

按计划，她们母女三人这天上午9点就应该到北京了，但是早晨6点开始下雨。列车长告诉旅客，路上不好走，怕有滑坡，停车等一等。但是没想到，这一等，列车就走不了了。王诗语听车上的旅客说，列车前后都塌方了，他们被困在了山上。

车窗外的雨水成股流下/来自“人民铁道”

10分钟之后，韩玉娟乘坐的Z180次列车停在了距离落坡岭站7公里的地方。一周前，她趁着暑假带两个儿子坐飞机去新疆玩了一圈，回北京时想着让孩子们看看不一样的风景，特意选了火车。三人从乌鲁木齐坐上列车，一切都很顺利，直到进入河北张家口境内，雨不停地下，列车开始走走停停。

列车先是在一个地方停了三个小时，再往前开到安家庄站时彻底不走了。列车员告诉韩玉娟，前方路已经断了，走不了了。当时，车窗外面雨下得很急，她眼看着山泉水从清澈变成浑浊，夹带着石头、泥土奔泻下来。

安家庄站外的线路受到洪水威胁/来自“人民铁道”

“洪水来了，我们冲在前面”

Z180次列车7月28日从乌鲁木齐站发出，在停下之前已运行了40多个小时，各类物资所剩不多，车上还有913名旅客和42名工作人员。时间一点点流逝，列车一动不动，雨却越下越大。列车长金琳心急如焚，焦灼的情绪在车厢里蔓延。

"长时间不走，乘客的情绪非常激动，担心怎么喝水、怎么吃饭……”金琳说，除了安抚旅客的情绪以外，乘务员还要在车厢里面做好服务工作。旅客以为厕所在没有水的情况下会非常脏，但是没有。“我们告知旅客，就算列车再晚点，就算是洪水来了，我们铁路工作人员也会冲在旅客的前面。”

雨还在不停地下，车上的食物已经消耗殆尽。晚上9点多，安家庄站从周边村庄紧急采购的方便面、八宝粥、火腿肠等物资运送到2公里外的村口。金琳和乘务员们披着黑色大垃圾袋冲进黑夜中，趟着没过膝盖的水，来回搬运10多趟，终于把所有东西都搬到了车上。

金琳把黑色垃圾袋披在身上挡雨/来自“人民铁道”

金琳和乘务员全身湿透/来自“人民铁道”

当时的物资中有10捆一堆的挂面，乘务人员背起来就走。有一件泡面掉到了栈道下面一条比较深的沟里，一名乘务员直接跳了下去。“当时我们就说别拿了，太危险了。她就说这是一件泡面，里面有12桶，可以解决12个旅客的温饱问题。”

金琳和乘务员给旅客分发食物/来自“人民铁道”

7月31日清晨，餐食基本告罄的K396次列车上有了乘务员冒雨搬来的新物资。旅客开始向餐车汇集，场面变得不太可控。乘务员赵阳站在高处，大声呼喊，安抚旅客。

“大家不要拥挤，好不好！饭都是免费发给大家的，咱们铁路一直秉承的就是人民至上、生命至上。我是一个女人，我也是一个别人家的孩子，我就是因为穿了这身衣服，我得对得起大家。”听了她的话，旅客们逐渐安静下来。

赵阳和其他工作人员冒雨搬物资/来自“人民铁道”

同样停在丰沙线上的，还有从银川开往北京西的K1178次列车，载着841名旅客。30日中午1点左右，列车被扣在了距安家庄站20多公里外的沿河城站。

三趟列车上，2800多人一同困在了暴雨里。

三趟列车滞留丰沙线/来自“人民铁道”

“两天来的第一顿热饭”

Z180次列车驾驶室里，司机李铁民和赵冬磊一夜无眠，两人只啃了一个面包。31日上午10点多，他们突然看到洪水从对面山上倾泻而下，距离车头仅有几十米，几秒钟内，李铁民作出了司机生涯中第一个退行列车的决定。

“洪水一下就把铁栅栏全冲开了，看着水带着泥巴，就往车这个方向开始流。当时很紧急了，有一车旅客，我们不可能让水淹到列车上。”李铁民用电台联系列车尾部的车辆乘务员帮忙看着，相互配合往后倒。倒了大约200多米，退到了车站边缘。

丰沙线铁路遭受严重水害/来自“北京铁路”

暴雨还在不停地下，山沟里一条条溪水汇成湍急的洪水，不断地往山下涌。31日中午，门头沟地区的平均降雨量已经达到320.8毫米，远超250毫米的特大暴雨标准线。

在断水断电27个小时后，Z180次上的旅客开始紧急向两三公里外的安家庄村转移。来自新疆哈密的樊文静和丈夫方斌跟着大伙儿匆匆下了车，列车工作人员不断催促着，快走！快走！

樊文静看着不远处永定河的水如同长江一般宽阔，不停向下游奔腾着，发出巨大的声响。她终于明白了列车不能再前进的原因，拉紧丈夫的手往村里跑。

Z180次列车旅客冒雨转移/来自”人民铁道“

近千名旅客一下子涌进了仅有300人的安家庄村，大部分人被安置在村里的大礼堂和学校，还有一些住在村民家中。

安家庄村委会/来自“人民铁道”

韩玉娟母子三人和其他30多人被安置在一对老夫妇家。他们家里只有三间房，凳子不够坐，很多人就坐在了地上。从列车上走到村里，每个人都几乎全身湿透。

老夫妇熬了一锅疙瘩汤，每人分了小半杯。发着烧的韩玉娟吃上了两天来的第一顿热饭，又赶紧吃了随身带的退烧药，终于感觉舒服了一些。

“能想到的都拿出来”

几乎同一时间，距离落坡岭站不到600米的落坡岭社区，党支部书记兼居委会主任孟二梅在失去手机信号前，接到了一个艰巨的任务，安置K396次列车上的近千名旅客。

落坡岭社区仅有5栋楼房，3处平房，180名居民。雨还在下，旅客撑起的伞几乎覆盖住了社区的每一片空地。社区活动中心、办公用房、家中没人的房屋，只要是空闲的，全都住进了人。

滞留旅客在落坡岭社区/来自北京日报

“家里就是旅馆，车也是旅馆，所有居民的车全都打开让他们住。因为还在下雨，没有一个人在外边躲雨。”孟二梅说，社区拿出了应急床，老百姓拿出家里的被褥，“纸板、报纸我们也集结起来，从没让他们睡过光板地”。

来自内蒙古的郝宇带着一个研学团，有44个10多岁的孩子。他们分到了几乎是条件最好的地方——社区图书馆。

郝宇本来很担心，因为孩子们每天都要问，“老师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”。但到了社区里面，他们终于不用一直待在车厢里，住和吃的问题基本都解决了，孩子们也换了一种心情。

郝宇带领的研学团的孩子们/受访者提供

郝宇镜头下的落坡岭社区/受访者提供

但地方还是不够。孟二梅带着干部挨家挨户敲门，让居民帮忙。70岁的吴丽亚的房门也被叩响了，一开门，外面站着6个孩子和4个大人，都被雨淋得浑身湿透。

“孩子饿得哭了，我说你等着啊，别着急，别哭了，我给你煮鸡蛋。别的我也不快，就是鸡蛋来得快，最后一人吃了三四个。走的时候抱着我，奶奶，谢谢！谢谢！”吴丽亚说。

让近千人吃上饭，又是一个大问题。落坡岭社区这时已经断水断电，绝大多数是70岁以上的老年人，家中储备本就不多，但居民们倾尽所有，分给旅客。煤气罐用完了，他们支起柴火，熬了九大桶稠稠的大米粥，掏空了家里的最后一粒米。

落坡岭社区居民给旅客分粥/来自网络

41岁的李娜，把这些都记在心里。“很难，但是即便是这样，他们还是把自己家里存的鸡蛋、米、面、油、面条……他们能想到的东西全部都拿出来，给我们熬成大米稀粥，给每个人发一小块咸菜，保证到我们900多人都能喝上一口粥，都能吃上一口咸的东西。”

李娜说，居民们的存粮吃得差不多了，就尽力地去找，把红薯从地下挖出来，把地里种的仅有的一点玉米、蔬菜都掰下来给旅客煮了。

居民拿出弥足珍贵的新鲜瓜果给孩子们补充营养/来自北京日报

“所有乘客一起和面”

停在沿河城站的K1178次列车，由于车站地势较高，转移道路受阻，旅客们一直留在车内等待救援。断水、断电、断网，滞留期间，列车仿佛成了一座孤岛，彻底与外界失联。陈峰记得，最困难的时候，车站最后两袋面粉成了全车人的救命粮。

“本来厨房是不对外的，实在是没办法了，所有乘客一起和面，揪出来的面片就一天一顿。”陈峰说，旅客手里没有盛饭的容器，只能用方便面桶盛上半桶。每个人都吃上了面片，虽然很少，但是不用再挨饿了。

K1178次列车工作人员为旅客分发面片汤/来自“中国铁路”

K1178次列车上旅客自制的面片汤/旅客拍摄

铁路员工肩扛手提，在泥泞山路中步行8公里，多次给K1178次列车送去食品和饮用水。高中生李亚亭来自宁夏的研学团，她说，这一路虽然艰辛，但旅客们都在相互扶持。

铁路职工给K1178次列车送物资/来自“北京铁路”

“大部分乘客会把比较好一些的食物，比如八宝粥、面包之类的优先给学生、老人和小孩。”李亚亭说，“我们也帮了很多小孩，他们就一直跟着我们一块玩，所以让我们的心态也很好。”

被困两天两夜后，村里的物资也已经告急。好在下了三天的大雨，终于开始减弱了。

解放军直升机空投物资/中国日报网 付丁摄

抓紧短暂的时间窗口，8月1日上午开始，滞留在三趟列车上的旅客陆续等来了解放军空投下来的饮用水、食物和毛毯等物资。直升机在上空盘旋的那一刻，大人和孩子们对着天空激动地招手。 

“虽然每人只能发一样，比如说发一个鸡蛋、一个火腿肠或者一碗泡面，但是确实基本上每个人都能吃上了。还是很感动的，感谢国家没有忘记我们。”韩玉娟哽咽地说道。

“他们是拿命来救我们的”

地面救援力量正在想方设法抵达滞留列车。塌方、断路、山体滑坡，丰沙铁路和109国道都险象环生。

“大家不要着急，我们的增援力量马上就到了。”徒步20多公里，历时7个小时，8月1日下午3点40分，北京市消防救援总队副总队长赵洋带领的20多名消防指战员进入落坡岭，成为第一支抵达的救援队伍。

第一支消防救援队伍抵达落坡岭/北京消防提供

赵洋说，因为灾情严重，各种道路情况损毁程度不明，他们派出三支力量，分别从不同的方向，包括中间铁路和南北两侧的公路，向列车突进。

“我们一定要多条腿走路，多线并进。因为还在降雨，如果在我们突进的时候，一旦一条路发生了山体滑坡或路面塌陷，这条路必然会被中断，所以不可能只走一条路。”

8月2日，安家庄站附近的铁轨路基塌陷/新京报记者 丛之翔 摄

消防人员沿着铁路最先抵达K396次列车/滞留旅客拍摄

列车和旅客的最新消息很快通过卫星电话传给外界。“我们到那之后主要是把情况探明清楚，这条路可以走通，有哪些风险，需要多长时间。”后续的力量在得到消防人员的消息之后，沿铁路运送了大量物资。

源源不断的救援力量正在赶来。当天下午和晚上，500多名武警战士携带食品、衣服、药品陆续到达增援。

困境暂时缓解，但不能继续等待，必须要走出去。8月2日凌晨2点多，在武警官兵的护送下，K396次列车首批328名旅客的大转移开始了。

武警官兵一对一护送K396次列车首批旅客下山/来自北京日报

要想走出大山，只能徒步。这是李娜有生以来走过最危险的一段路。她走到悬空的铁轨处，看到底下不知多少米高，河水湍急。解放军站在铁轨之间，排成一列，拉着手，把旅客一个一个扶过去。“我们走的山洞里，有很多塌方，走到山的附近，山体可能随时会滑坡。我觉得他们是拿命来救我们的。”

武警战士帮着旅客抱着孩子、扛着行李，带他们走了4个多小时、十几公里，走到了斜河涧站。在这里，旅客们终于坐上去往北京丰台站的列车。

李娜走过幽长积水的隧道/受访者提供

旅客走上悬空的铁轨/来自网络

走完山路后李娜的两个女儿满脚泥泞/记者朱艳婷拍摄

一批批旅客沿铁轨走出大山/来自网络

一批又一批的旅客陆续走出大山后才得知，他们这几天遭遇了北京140年以来的最大降雨。

年轻的旅客下山了，行动不便的老人、伤病号成了转移的难题。山区环境复杂，直升机无法降落，解放军和武警战士绞尽脑汁护送他们平安下山。中部战区某协调组组长说，接到任务后，他们动用了越野车和挖掘机。

路上全是泥滩和水，无法通过。解放军把伤病号放到挖掘机前面的铲斗里，一边坐一名战士护送。协调组组长反复跟驾驶员强调，要非常慢，非常小心，把伤病员护送好，“交给我们的任务一定得完成”。

滞留旅客离开安家庄村/来自网络

8月2日下午，最后一批滞留在安家庄村的Z180次列车旅客，在铁路工作人员和武警战士的护送下，徒步5公里前往乘车点，统一乘坐火车转运至北京丰台站。

武警北京总队机动第三支队机动二大队于洋说，他们在京原漫水桥完成永定河右堤抢险后，第二天一早接令立即出发前往安家庄，坐了一段火车后又徒步三个半小时抵达村委会，下午4点开始转运最后的旅客。队伍中有5名重点旅客，武警战士用担架把他们抬下了山。

武警用自制担架抬重点旅客下山/来自北京日报

“最后有四个重病号，还有一个孕妇，我们用行军床还有木板简易做的担架，六个人抬一个人，轮换着给抬出来的。”一直到晚上8点多，他们才到达需要乘坐摆渡车的地方，坐上出山的火车。

“和您报个平安”

8月3日凌晨2点10分，在滞留四天三晚后，载着最后一批滞留旅客的转运列车缓缓驶入北京丰台站。到这一刻，所有被困在丰沙线的2800多人终于脱困。

樊文静和方斌夫妇一下车就笑了起来，兴冲冲地往外走，“我儿子在外面等着呢，昨天晚上9点就在这等下了，儿媳妇在家做饭，等我们回去。”

方斌下车后向工作人员竖起大拇指/记者赵明聪拍摄

在落坡岭社区住过的研学团老师抵达车站后，给社区书记孟二梅发了一条短信。看到内容那一刻，这个坚强的“铁娘子”一下红了眼眶。

“这是研学团的孩子，说现在我们已经安全出来，您的电话打不通，和您报个平安......”读到这儿，她哭得说不出话。

转运最后一批滞留旅客的列车抵达北京丰台站/记者赵明聪拍摄

韩玉娟和儿子回忆起从山上走下来，穿过很多隧道，没有劲儿的时候，6岁的小朋友就会一遍遍唱起那首歌。

“呜——轰隆隆隆，轰隆隆隆，轰隆隆隆，车轮飞，汽笛叫，火车向着韶山跑，穿过峻岭越过河，迎着霞光千万道，迎着霞光千万道……”